声名终会随铜鼎的绿锈层层剥落

画廊的镁光灯如暴雨般砸落时，陈砚正在展厅角落擦拭青铜鼎的玻璃罩。鼎身饕餮纹在强光下浮出狰狞的暗影，倒映着人群簇拥的中心——那幅标价七位数的《山河凝》，画框下挤满了收藏家高举的号牌。记者的话筒几乎戳到陈砚鼻尖：“作为‘山河画派’创始人的独子，您如何看待父亲这幅刷新拍卖纪录的作品？”他望着展厅中央被鲜花包围的巨幅肖像，父亲的名字在烫金展签上灼灼生辉，恰似成语里那个形容盛名的词汇：大名鼎鼎。

人们不会知道，三十年前的岭南雨夜，鼎鼎大名的画家正跪在漏雨的画室里刮去霉斑。陈砚记得油灯将父亲佝偻的身影放大在斑驳土墙上，像一座随时会倾塌的山峦。那时父亲撕掉的废稿堆成柴垛，镇上杂货铺老板用三斗米换一张山水小品，还抱怨着“不如印刷的年画鲜亮”。直到某张描绘客家围屋的绢本被选送巴黎双年展，媒体忽然蜂拥而至，将那个啃着冷芋头改画的落魄画师，铸成了文化符号。

声名如藤蔓般疯长的年月，陈砚最熟悉的是父亲凌晨搁笔时关节的闷响。当艺术杂志将“山河画派”与文艺复兴三杰并论时，父亲却在后院的焚稿炉旁教他辨认铜鼎的铭文：“商周的匠人把名字刻在礼器暗处，敬畏比留名更重要。”炉火吞噬着父亲为突破风格撕毁的百余幅作品，灰烬飘向晾在竹竿上的旧衫——那件肘部磨出破洞的靛蓝布衣，次日还要穿着接受外媒专访。

画价飙升最疯狂的时期，父亲带着陈砚躲进武夷山写生。在云雾缭绕的峭壁上，老人指着岩缝里虬曲的矮松笑道：“长在游客看不见的地方，反倒活出真筋骨。”笔锋突然顿住，宣纸上晕开大团墨渍——常年握笔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地颤抖。下山时陈砚瞥见父亲偷偷揉按虎口处的茧疤，那厚茧是四十年画笔磨出的勋章，也是蚕食神经的病灶。

鼎沸人声在葬礼那日达到顶点。花圈从灵堂蔓延至街道，挽联落款尽是显赫头衔。陈砚独自走进尘封的老画室，在废稿堆里翻出一卷泛黄的册页。那是父亲确诊帕金森那年的日记：“今晨右手失控打翻青瓷笔洗，幸而接住半空坠落的残片。裂纹如夔龙腾云，当为此形制新鼎。”最后一页粘着块锋利的瓷片，断面用朱砂勾出鼎纹轮廓，仿佛疼痛浇铸的艺术胚胎。

拍卖行送来《山河凝》成交确认书时，陈砚正将父亲最后一尊素坯陶鼎送入窑炉。火焰在窑口吞吐如舌，釉料在高温中流淌成星河。他忽然懂得那些刻在青铜器内壁的姓名为何要背对世界：真正的鼎盛不在于万人仰望的显赫，而在于暗处坚守的灼热初心。当窑门开启时，未施彩釉的陶鼎通体布满冰裂细纹，恰似所有被光芒掩盖的创痕与光阴。

声名终会随铜鼎的绿锈层层剥落，唯有深埋于暗处的匠心，能在时间窖藏中发酵成不熄的火焰。

来源：微文语录，转载请保留出处和链接！

本文链接：https://www.wwyulu.com/read/180998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