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(郁达夫写给沈从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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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今天上你那公寓来,看了你那一副样子,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现在,我把要说的话,写一点在纸上。

平素不认识的可伶朋友,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,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,可伶的朋友太多了,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。

向你讲这一番苦话,并不是因为怕你要来问我借钱而事先预防,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,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,证明你的那种想以大学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见解的错误罢了,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。

现在学校都已考完,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,接济你资金的人又无钱寄你,在这样一个状态下,你还要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要念书,我真佩服你的坚韧不拔的雄心。

现在你已经是半去势的文人了,有许多事情,譬如说高尚一点的,去当土匪,卑微一点的,去拉洋车等等,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。难道你还嫌不足,还要想穿几年长袍,做几篇白话诗,达到你的全去势的目的么。

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,你这一种定理是从哪一本书上翻来的呀。大学毕业生坐汽车,吸大烟,一攫千金的人是有的,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佬经手减价卖职的人,都是有大力枪杆在后边援助的人,都是有几个什么长,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,再粗一点说,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,你要有他们那样的后援,或者他们那种乌龟本领,你就是大学不毕业,何尝不可以吃饭呢?

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,回到湖南你的故土,你和你的母亲,妹妹,若没有衣服穿,不妨三人紧紧挤在一处。若没有米吃,你可以上村前村后去掘一点草根树叶来煮汤吃。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灾,房屋田产都已毁尽,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,五年来音信不通。我为你实在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,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对你讲罢!

第一,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,上自五十岁的老人,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,一律都收。你若应募之后,马上开赴前敌,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,虽然不能说为国效忠,也可以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,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,要好得多么?

第二,这才是真正的下策了!你现在不是只愁没有地方住,没有地方吃饭,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?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,做贼。做贼?不错,我所说的就是这件事情,就是叫你去偷窃呀! 偷到了,不被发觉,那么可以把这东西拿到当铺换钱。万一发觉了呢?也没有什么,你坐监牢,房钱总可以不付了,饭钱是可以不付的呀。或者什么司令把你枭首示众的时候,那么你的无勇气的自杀,总算是他来替你执行了,这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,因为这样活在世上,实在是没什么意思。

最后我且来告诉你一种实习的方法,你最好从最亲近的熟人做起,譬如说你不妨上我这里来,我晚上卧房的门不关,进去很便。不过有一个缺点,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。但我有几本旧书,很可以卖几个钱。你若来时,最好预先通知我一下,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,早些睡下,因为近来身体不好,晚上老是失眠,怕与你的行动不便。还有一句话,你若来时,心肠要练得硬一点,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,致使你没有偷成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

1924年11月13日午前2时

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(郁达夫写给沈从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