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(宋振庭写给夏衍)

阅读模式

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(宋振庭写给夏衍)

夏老如晤:

手术后困居病室,承蒙您亲来探视,内心非常感动。风烛之年,有许多话要说,但总是欲言又止,深夜静思,内疚不已,终于写了此信。

我很小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您的大名,后来虽然多次在开会时见面,但始终没有一叙心曲的机会。五七年反右,我在吉林省委宣传部工作,分管文教,电影。长影反右,我是实际主事儿的人,我整了人,伤了朋友,嗣后历次运动,伤人更多。实为平生一大憾事。

三中全会后,痛定思痛,顿然澈悟。对这些往事,我逢人便讲,逢文便写,我整人,人亦整我,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,真是一场惨痛教训。

对所谓“四条汉子”的事,我并不知道实情,只是听到人们在说说道道,就去轻率应和,盲目放矢。“文革”前我对周扬同志和您夏公,也是因为浮言障目,也是轻率行文,伤及长者,午夜思之,怅恨不已。六一年影协开会时,我在长影小组发言,也曾伤及陈荒煤同志,如今梗梗在心,也不知道荒煤兄能否宽宥原谅。

夏公您豁达厚朴,胆肝照人,有长者之风。我的错误我的愧疚,本想着登门拜望负荆请罪,一诉衷曲,但最后又因手术后卧床不起,未能如愿,最近听说周扬公也因病住院,只能遥祝康复了。夏公您已经是八十四岁高龄,我也是六十三岁的人了。我现在是病废之余,黄泉在望,只有这一念在怀,吐之而后快,此信上达,我的心愿就完成了。

顿首祝康健

宋振庭 1984年9月15日

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(宋振庭写给夏衍)

过去的事该忘却的可以淡然置之(夏衍写给宋振庭)

振庭同志:

惠书拜读,沉思了许久。足下大病之余,总以安心静养为好,过去的事,该忘却的可以淡然置之,该引以为戒的也可以暂时搁置一下,康复后再作审慎的研讨,心理会影响生理,病中苛责自己,对康复不利。现在中国的平均寿命已经是六十九岁了,六十岁不能算老,说“黄泉在望”之类的话未免太悲观了。

您说上次见面时总是欲言又止者,这一点,我当时也感觉到了,我本来也想和你谈谈,但后来也因为你有点激动而没有说。

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,我们这一辈子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,两千年的封建宗法观念和近一百年来的驳杂的外来习俗,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很难洗刷的斑痕。上下求索,要做到一清二白,不犯一点错误是不可能的。

解放之前和明摆着的反动派作战,目标比较明确,可是一旦形势发生突变,书生作吏,成了当权派,问题就复杂了。知人不易,知己更难。

这些话出自内心,并非矫饰,当然也可以说是“在劫难逃”。人是社会的细胞,社会剧变,人的思想行动也不能不顺应而变。党走了几十年的曲曲折折的道路,作为一个虔诚党员,不走弯路,不摔跤子,看来也是不可能的。

在激流中游泳,会碰伤自己,也会碰伤别人,我解放后一直被认为是“右倾”,但在三十年代王明当权时期,我不是没有“左”过,教条主义,宗派主义都有。五八年大跃进,我也是一度头脑发热,文化部大炼钢铁的总指挥就是我。

吃了苦,长了智,“觉今是而昨非”即可,没有忏悔的必要。您在那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年代,竟能担着风险把划了右派的张伯驹夫妇接到长春,给他摘了帽子,并让他当了吉林省博物馆的馆长,这件事情是陈毅同志告诉我的。

当时我很佩服您的勇气,对于五七年后的事,坦率的说由于整过我的人不少,所以我认为你只是随风呼喊了几声而已。况且你上面还有更大的左派,所以单苛责你一个人是不对的。

一九七四年我在狱中写了首打油诗,叫做“闻道人须整,而今尽整人,有人皆可整,不整不成人,整自由他整,人还是我人。请看整人者,人亦整其人。”往事如烟,录此以供一笑,劫后余生,何必自苦?病中多宜珍摄,顺祝早日康复。

夏衍

国庆前一日(1984.9.3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