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(鲁迅写给许广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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广平兄:

今天收到来信,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,姑且写下去看。

学风如何,我以为和政治状态和社会情形相关的,学生在学校中,只是少听到一些可厌的新闻,待到出校和社会接触,仍然要苦痛,仍然要堕落,无非略有迟早之分。所以要堕落的从速堕落罢,要苦痛的速速苦痛罢,否则从较为宁静的地方突到闹处,也须意外地吃惊受苦。

学校的情形,向来如此,教育界也不会在这样的民国里特别清高的。所以,学校之不甚高明,其实由来已久,加上金钱的魔力是非常的大,而中国又是向来善于用金钱诱惑法术的地方,于是自然就成了这现象。

我其实哪里会“立地成佛”,许多烟卷,不过麻醉药,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。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,无论指导得错不错,我决不藏匿起来,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,到现在还是乱问,倘若闯入深坑,自己对自己负责,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。

我想,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,但也有离开的时候,就是当睡熟之际。醒的时候要免去若干苦痛,中国的老法子是“骄傲”与“玩世不恭”,我自己觉得我就有这毛病,不大好。苦茶加“糖”,其苦之量如故,只是聊胜于无“糖”,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,我不知道在哪里,只好交白卷了。

我再说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,以供参考。

一、走“人生”的长途,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。其一是“歧路”,先在歧路头上坐下,歇一会,或者睡一觉,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,倘遇见老实人,也许夺他食物充饥,但是不问路,因为知道他并不知道的。其二便是“穷途”了。我也像歧路上的办法一样,还是跨进去,在刺丛里姑且走走。

二、对于社会的战斗,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,欧战的时候,最重“壕堑战”,战士伏在壕中,有时吸烟,也唱歌,有时向敌人开他几枪。中国多暗箭,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。

总结起来,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,是专与苦痛捣乱,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,硬唱凯歌,这是乐趣,这或者就是糖罢。但临了也还是归结到“没有法子”,这真是没有法子!

以上,我自己的办法说完了,就是不过如此,而且近于游戏,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轨上,人生或者有正轨罢,但我不知道,我相信写了出来,未必于你有用,但我也只能写出这些罢了。

鲁迅 3月11日

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(鲁迅写给许广平)